第二百九十三章 决裂(四)_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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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决裂(四)

  “小姐,这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

  东厢别院,烛火摇曳。

  小昭神情柔和,替徐清焰收起案卷,今夜实在太忙了,从殿宴散会之后,第二份名单便被呈递到了徐清焰的桌案上……她虽是婢女,但跟随主人已久,关于太子的安排,心中也略知一二。

  太子殿下等今日已经等了三年了。

  三年的隐忍,三年的“包容”……才有了这份完整的名单,才有了今夜肃清异党的大行动。

  当初得罪了三皇子,她被流放外地,艰难度日,直到太子从偏僻地将她救了过来……她才能够重新的活着。

  对于小昭而言,小姐是给了她性命的人。

  太子也是。

  捧起案卷,小昭透过桌面梨花镜的反光,瞥见了小姐面容上的憔悴苍白,从那天离开天都,再到今晚殿宴结束,小姐都没和她再说一句话。

  揉着眉心的徐清焰,显然有些疲倦,眉间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似乎有心事。

  但如今……小昭不敢多问。

  “小姐……您休息一会吧。”

  她只能轻轻叹气,柔声安慰这么一句,接着搂抱一大份案卷,准备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

  木门被人拉开了。

  寒风倒灌,阴沉长夜,似乎有一道雷鸣响起,刹那映衬出来者的面容,万分疲乏的徐清焰,看到入门人的模样,惊地怔在原地,抱着书卷的小昭被吓了一跳,那人瞥了她一眼,给她侧身让了一条出门的道路……

  这种无声的让路,其实也是一种无视。

  小昭低着头搂着案卷,快步行走而出,神情变得愤怒而又扭曲。

  她压低声音,如野兽嘶吼,在嗓里一字一句念道。

  “宁——奕。”

  ……

  ……

  “宁奕,你怎么来了?”

  屋门重新关上,深夜的狂风,以及此刻沸乱的天都,所有的嘈杂,都被屏蔽在外天都的小院之外。

  这里很安静。

  烛火很柔和。

  女子的目光也很柔和,像是一汪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而在如今宁奕的眼中来看……却失去了最开始的纯挚。

  徐清焰注意到宁奕手中捏的死死的一沓子信纸。

  她的神情先是一怔,然后陷入沉默,气氛在无声的纠缠中变得僵硬,很快她便想明白了此中的前因后果,于是有些失望地开口:“我……之前给你的信,你从未看过啊。”

  宁奕在屋子内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捏着信,很想说些什么,来到东厢的路上,他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无数的想法,以及无数张口就能够说出的话。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无言。

  该愤怒吗?

  自己凭什么“愤怒”……愤怒徐清焰杀了这么多的人?还是愤怒她成为了跟自己一样的人?

  该失望吗?

  自己有什么资格对清焰姑娘失望?

  最后,宁奕的喉咙颤动,只是僵硬的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等待了很久的女孩听到了这艰涩的三个字。

  对不起?

  女孩笑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等宁奕开口,她便轻柔接了下话,“你觉得现在的我很丢人,对吗?”

  宁奕怔住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清焰还是那个徐清焰,面对自己的时候,永远是柔柔弱弱的。

  只不过在读完那些信后,宁奕便再也无法将眼前的女孩,与自己脑海中的徐姑娘联系在一起……

  徐清焰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桌案上的玉盏,茶水凉了,但她浑不在意,轻轻抿了一口,面对宁奕,她总是觉得放不开,总是觉得小心翼翼以至于局促不安……明明把一切都写在了书信里,却始终忐忑于宁奕知晓真相后的态度。

  她有些恍惚,深夜批改文卷的女孩从不修饰面容,穿着很随意,披着一件黑色纱裙,头发散乱披着,额前的碎发轻轻垂下,遮掩双眼。

  眼前的时间变得模糊起来。

  这个宁静的屋阁内,过往的一幕一幕倒映,只不过此刻颇有些讽刺。

  宁先生原来没有看那些信啊……

  她还以为,那一天宁奕说要为她斩开雀笼,这就是知晓一切后的态度了。

  原来现在才是啊。

  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努力让声音变得稳定。

  “宁奕。”

  徐清焰笑着问:“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之前的那些话,你要收回吗?”

  宁奕只是沉默。

  如今的两个人,像是对换了灵魂。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组织思绪,在太子揭露了血夜真凶之后,脑海便一片空白……但他选择了面对,来到东厢,来见徐清焰。

  “监察司的大司首……”

  宁奕的声音很沙哑。

  “是我。”

  徐清焰语气平静的承认了。

  “这些年杀的人……”

  “也是我。”

  “今夜……”

  “都是我。”徐清焰握着茶盏,站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躲在黑暗中的瘦弱笼中雀,她的眼中有光,明亮而又坚定,盯着宁奕,声音不大,却迸发了小小身躯里的全部力量,“监察司每一份重大的案卷,最后签字确认的人都是我,这些年天都地下流淌的每一滴鲜血都与我有关……至于今夜的肃清,由我全权负责,那些害死我哥哥的东境叛党都将得到最公正的处罚。”

  每说一句,宁奕的面色便苍白一分,他从未见过如此坚定,如此凶猛的徐清焰,黑纱裙女孩用力将茶盏攥在手中,像是一只抵角备战的羚羊。

  徐清焰忽然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她看着宁奕的双眼,在里面看到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女孩很疲倦地问道:“你觉得愧疚?”

  “愧疚……是有的。”

  “你不需要愧疚。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与你无关。”

  “你应该跳出这个笼子。”宁奕只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很苍白,很无力,而且很荒唐,“……我希望你不要沾染这些鲜血,远离纷争,当一个干净的人。”

  “……”

  “清焰,那天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我和太子谈过了,我带你离开天都,不会有人知道监察司大司首的秘密——”宁奕咬了咬牙,道:“只要你答应我,不要参与到这些事件的后续,我帮你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

  他凝视着女孩,向前退了一步,而徐清焰则是后退了一步。

  两个人的距离就此僵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我拒绝。”

  “我不要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

  “宁奕,我对你是绝对坦诚的……我从未欺骗过你,隐瞒过你,怀疑过你。”徐清焰赤足踩着的那块木地板,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她悲哀至极的笑着问道:“可是为什么,连你也要我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我就应该按照你们所想的那样活着吗……这就是你所谓的给我‘自由’吗?李白麟要我活成那个模样,太宗皇帝也要我活成那个模样,如今连你也一样……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奕的大脑嗡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太子所说的话……想要快速摧毁一个人,就给那个人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只有太子,真正的给了徐清焰自由。

  绝对的自由。

  没有限制的,肆意妄为的自由……于是只需要轻轻加上一个仇恨的推力,那个女孩便会向着黑暗的方向掠去——

  自己如今所做的每一个让白纸重新变白的举措,都是无用功。

  一如之前想要把白纸涂黑的人那般。

  这张纸到底是什么颜色,从不取决于其他人,只取决于她自己。

  “宁先生,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清焰低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重重跌回椅上,像是将自己的魂魄都跌了出来,“我也一样……我对你也很失望。”

  女孩将手伸到自己的脖前。

  她轻轻拽动那根红绳,将那半片骨笛叶子从自己的玉颈扯下,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举了起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的厉害,下了很大的决心。

  “笛……笛子……还给你。”

  徐清焰咬紧牙关。

  骨笛被一只手接走了。

  她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见男人此刻的神情。

  女孩蜷缩在椅子上的瘦弱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不断颤抖,她死死控制着自己,把头颅埋在膝盖间。

  屋阁内还是无声,在给出骨笛后,她不再开口,宁奕也不再开口。

  没有叹息。

  没有哭泣。

  什么也没有,或许其中有过一千万次欲言又止——

  但最终只剩下一片比死亡还要凝重的寂静。

  然后是木门被拉动的声音。

  宁奕离开了东厢。

  女孩蜷缩的身体不断震颤,最终抑制不住的迸发出低沉的哭声,她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的撕心裂肺,视线模糊,万般的后悔催动她想要追逐,狼狈地跌下椅子之后,她就像是一条涸死的鱼,用力攥着五指,雪白手腕鼓起血线,最终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屋外长夜燃尽,黎明光芒升起,如一线潮水,透过竹窗映入地面,缓缓推进。

  蜷缩的女孩躲在角落,光明淹没了屋室,却停滞在她的脚踝。

  ……

  ……

  黎明残破,陋室寂静。

  葛清怔怔看着悬在自己面前的长刀。

  监察司的小组组长,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刀,他默念着腰间令牌的讯息,淡淡道:“葛清先生,您曾经在平妖司写过一篇《讨四境檄文》?”

  葛清怔住了,不明所以,这篇檄文乃是他早年醉酒所做,一时之间意气风发,怒骂朝堂百官,幸好未曾面世,仅在少数几个挚友之间流传,即便是黄执侍郎也不曾知晓。

  他听到《讨四境檄文》的时刻,第一反应是拒绝。

  葛清果断摇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组长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道:“有位大人看过那篇《檄文》,‘他’夸你写的很好。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不会与叛党勾结,黄侍郎的事情,可能存在污点,是东境的栽赃……接下来你需要陪我们做一场调查。”

  “调查?”

  葛清有些失神。

  “嗯。例行公事的一场调查。”这位小组组长淡淡道:“放心,那位大人既然发话了,你便不用担心了……”

  “等一等。”葛清仍然是护住自己妻子的姿态,他声音沙哑道:“今夜……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那位小组组长皱起眉头,他本来想呵斥一句不该问的别问。

  但训令里的最后一条消息,却让他在此刻保持了沉默。

  组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夜死了很多人,但是都是该死之人,走私,贩假银,运国库,罪名确凿,所以判死……那位大人不会冤枉好人,至少在我看来,他没有冤枉你。不必担心屈打成招,接下来你会被执法司按照程序带走。”

  说完之后,他便缓缓收刀归鞘,带着小组转身离开。

  组长最后停步,回过头,望向葛清,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关于‘监察司’的事情,希望你忘得干净一些,以免招惹麻烦。”

  ……

  ……

  “二月十九。东厢。夜。”

  “我终于,终于,终于见到了宁先生,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不过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之所以写下这一封信,是因为跟宁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太值得纪念啦,我们一起去吃了红符街的耙牛肉,糍粑,早茶铺子,去绿柳街吃了冰糖葫芦,捏了糖人……跟宁先生在一起,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很开心。”

  “最开心的事情,是宁先生告诉我,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宁先生,其实你不知道呀,我不在乎这个世界。我只在乎你。”

  “我会做一个光明的人,会努力的想前跑,其实不需要宁先生,我自己也可以挣脱这座牢笼的……如果那一天到了,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最高的雪山,去走最远的大漠,去很多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就像是在天都的这几日,这样的日子,一想到就会开心的笑出声来。”

  “这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想……”

  一段很长的文字,写满了愿望。

  譬如去海滩上捡海螺。

  再譬如乘舟去西海的仙岛。

  再譬如找一个院子躺在阳光下睡觉。

  然而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被横线划去,被泪水打湿,风干,一团模糊。

  最后只剩下。

  “我想……”

  “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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