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树状生命体_100个天才99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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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树状生命体

  这名患者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发病初期,她每天都恶心呕吐,脸部有轻微的僵硬现象,整个人都在半个月里瘦了三十斤。后来她接受了ACT治疗,服用了三个月的左洛复后病情缓和了一些。这名患者出现焦虑症的根本原因是精神认知的问题。据她的说法,她不管看什么人都很模糊,就像是一条条运动的模糊轨迹,连人的脸部轮廓都看不清。一开始她的家人以为她是患了眼科疾病,但是经过CT颅脑检查和视觉诱发电位检查之后都没能够检测出她的病因,最后的诊断结果是她的精神认知方面出了问题,需要接受抗精神病药物和心理疗法的治疗。

  这是我第二次和她见面,说了一些寒暄客套话后,我们进入了正题。

  她:“像我这样的病例常见吗?”

  我:“要我说实话的话,你这种情况我真的是第一次碰到。不过中国精神卫生中心公布过数据,说全中国十三多亿人,至少有数量一亿的各类精神病患者,其他人就算没有精神病症状,但也多多少少有轻微的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你想想,随便一个几百人的车间里,都能找出几十个精神病患者来,你这样的情况肯定也不少见,所以你也不用太紧张。”

  她:

  “我到现在看东西还是有些模糊。”

  我:

  “跟最初比起来感觉怎么样?”

  她:

  “好些了,以前我看到人脸的时候,是一团模糊的移动色块,现在看你的脸,我勉强能够看到你的眼睛了。”

  我:

  “那你能辨认出我和其他人的区别了吗?”

  她:

  “那要看其他人眼睛的大小了。”

  我:

  “眼睛的大小?”

  她:

  “对,如果像是女人的话,她们的眼睛占脸部的比例比较大,在我眼里看起来就像两个黑乎乎的大窟窿,就好像可以伸进去拳头似的,如果是看你的话,就只有乒乓球那么大了。”

  我:“那嘴巴之类的其他脸部特征呢?”

  她:

  “没有嘴巴,只有眼睛,我只能够在人的脸上看到眼睛。而且也没有眼珠子,没有眼白,每个人的眼睛都黑乎乎的,就像被挖掉了眼珠子后留下的窟窿似的。”

  我:

  “听着还真吓人,但看起来你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她:

  “习惯了呗,一开始那几天我都不敢照镜子,镜子里的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嘴巴,没有鼻子,只有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真是吓人。”

  我:

  “你之前说你出现这种症状是因为去三味书屋看了鲁迅的家族图谱?”

  她摇摇头:

  “不是不是,你记错了,不是三味书屋,是百草园里的鲁迅居所,两个地方是分开的。”

  我:

  “噢……那是去年五月份是吧?”

  她:

  “五月底的时候去的。早知道就不看那墙上的族谱了,现在我看什么都不成人形了。真是烦人。”

  我:

  “能详细说说吗?这次我带了录音器,我希望……”

  她:

  “我知道,你们医院在搞什么新人培训五年计划吧?录下来是想把我的案例给那些实习生看吧?”

  我笑笑:

  “对的,是这样的,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她:

  “没关系,你录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

  “那我就录了,如果你身体状况还可以的话,麻烦你尽量把你想得到的细节告诉我。这对你的康复也有帮助。”

  她: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你都会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我去鲁迅故居的时候,我一看到那面墙上的家谱图啊,心里第一时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真相似的。”

  我:

  “嗯,这个你上次说过了,你还提到了树状生命这回事。”

  她:

  “对对,就是树形状的生命。我看到鲁迅的家谱图,就是那个好像叫房族世系表的东西,看到上面那一条条的家族分支,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一棵树,树根就是周逸斋,然后下一代么,就是周南洲,那是比较粗的树干,然后一代代的下来,直到鲁迅三兄弟,周作人、周树人、周建人,那就是小的树枝了。你看,我还拍了照片的。”

  她给了我一张照片,那是她在鲁迅故居里拍摄的房族世系表,上面果然清晰地罗列了鲁迅的家族祖上和世代房亲。

  我:

  “上次你没带图片来,这次看着确实像是一棵树。其实准确来说这个应该叫树状图。”

  她:

  “你也觉得很像树是吧?那时候我看着这图,就突然间悟了,脑袋瓜子像是被针给扎了似的,突然间就哗啦啦地想通了。”

  我:

  “想通了?”

  她:

  “对啊,我一下子就想通了人啊,生命的本质之类的东西。我发现啊,人也好,动物也好,其实生命根本不是我们看起来的那个样子。生命真正的形状,其实是一棵棵的树。”

  我: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你也说生命就是树。”

  她:

  “是啊,难道你不这么觉得么?我们平常看一个人,会看他哪些东西?看脸,看身材,看手,看腿,对吧?”

  我:

  “对啊,如果再细点,还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手指,说不定还有身上的穿着打扮,这很对不是吗?”

  她:

  “对是对,但是这不全面啊。平常我们看一个人,都只是看到了三个维度,就是长、宽、高这三个维度,但是,我们都忽略了另外一个维度啊,那就是时间维度。”

  我:

  “可是时间维度要怎么看?”

  她:

  “很简单啊,你看我的右手,眼睛模糊点,别盯得太紧,放松着,慢慢看。”

  说着,她伸出了她细细的右手,在我的眼前左右摇晃了几下。

  她:

  “你看到了什么?”

  我:

  “看到了……手?”

  她:

  “不是,我是说,我的手掌在你面前晃动的时候,我的手划过的地方是不是留下了运动轨迹?看起来就像是扇面一样?”

  我: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其实你这种现象其实是因为人的眼睛对图像的滞留造成的,人的图像处理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如果一个物体速度太快,前面一个图像还没有处理完成,下一个就来了,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要是有些人的眼睛的清晰度高一点,反应快一点,看到的残像就少了。”

  她:

  “残像这种事我有听说过,我懂啊。但是我这里只是一个比喻,不单单是残像的问题。我的意思,构成我现在这只手之所以是我的手,不是某个其他人的长得很像的手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这只手包含了时间维度。”

  我:

  “这个听起来有点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分辨两个人的手的时候,不单单要看两只手长得像不像,还要考虑它们各自的运动过程?”

  她:

  “嘿嘿,就是这个意思啊。你知道复制人人吗?”

  我:

  “你是说克隆人?”

  她:

  “不是克隆人,是复制人!复制人和克隆人是不一样的,克隆人,说到底就是从你身上抽出个细胞,然后放在外面的培养皿里,慢慢培养长大,最后变得跟你很像,但是那原理其实跟双胞胎是一样的,克隆出来的人终归只是跟你长得很像而已,如果你仔细去看,还是不一样的嘛,可能鼻子稍微大一点,可能下巴稍微宽一点,也有可能眼角多一颗痣等等。但是复制人就不一样了,复制人是用机器造出来的,那些机器可以从很细微很细微,细微到分子啊、原子级别进行仿造,造出来的人基本上就跟你一模一样了,甚至就连思想都一模一样,一般人根本就看分出来。”

  我:

  “那要怎么区分复制人和原主人呢?”

  她:

  “在三维角度是已经分不出来了,因为两个人之间外貌的长度啊宽度啊高度啊都一个样儿,甚至连想法都可能一模一样,这个时候,我们就得看两个人的时间维度了,你得看构成两个人的那些原材料是按照个什么样的时间轨迹运动、组合到一起,如果你知道两个长得一样的人中,一个人的身体细胞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然后就像穿针引线一样,一路沿着时间轨迹,去过游乐园,去过电影院,去过学校,直到你面前,而另外一个复制人的身体细胞是机器人里打印出来的,没有去过学校,也没有去过电影院,一直以来就只在复制机器里待过,就可以比较出来了。”

  我:

  “你懂得可真多啊,你很喜欢看科幻电影吗?”

  她:

  “其实我看的不多,不过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室友喜欢看,她老是跟我讲这些。后来我也慢慢有点喜欢了。”

  我:

  “是这样。可是你说的时间维度该怎么看呢?”

  她:

  “要是我想通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发愁了。你想想看,你去银行取钱,需要输入密码吧?柜员还要看你的脸吧?”

  我:

  “是啊。”

  她:

  “我上次看到新闻,说现在已经有人脸识别ATM机了,连密码都不用输了。”

  我:

  “这个我也听说过。不过还没普及吧?”

  她:

  “那东西普及不了,太落后了。其实现在人脸识别、指纹识别、虹膜识别、血液识别、声音识别啊都很落后,因为那些东西说到底都是可以被伪造的嘛。你想想,人脸识别机器能识别长得很像的双胞胎吗?不能吧?就算技术高一点,如果有盗贼做了整容手术呢?声带也是,现在有很多可以人都可以人工合成声音了啊。还有指纹、虹膜什么的,好莱坞电影里破解的办法很多吧?那些识别技术之所以这么落后,说到底就是因为那些开发人员太笨,只知道在三维层面开发识别系统嘛,如果能够把时间维度也考虑进去,那么不管两个人长得怎么相像,思想再接近,说到底都还是两个人嘛,因为构成他们身体的分子的运动轨迹不一样啊,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属于自己人生的时间轨迹啊,能考虑到这个就可以淘汰那些人脸识别了,谁的钱都不会被偷走了,多好。”

  我:

  “这个想法还真有趣,说不定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人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了吧。话说回来,你说生命像树,就是因为你把每个人的时间维度都看了进去?”

  她:

  “意思很接近了。那天我看了鲁迅故居的族谱图后,我就想到,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条条运动的彩线,往回追溯,就可以追溯到每个人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奶奶……一直延伸到最最早的祖先,那说不定还跟鱼类、植物还是同一个老祖宗呢。人类是小树,是地球生命树上的一条分支,每个人的家族都是人类大家族上更小的分支,就像树干上的树杈,树杈上的树枝,树枝上的小树枝,小树枝上的叶子,叶子上的叶脉一样可以不断地分下去,而且越是往后分,数量就越多,最后多到数都数不清了……”

  我:

  “就在那之后,你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了吧?”

  她:

  “是啊,就是那天从鲁迅故居走出来,我就感觉自己头晕目眩的,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了,连人脸都看不清了,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像是一条条的彩线,穿红衣服的是红线,穿蓝衣服的是蓝线,穿白衣服的是白线,就好像电视里的模糊镜头那样,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清人脸啦。那时候我看到大街上到处都是一条条的彩线,还以为是我中暑了呢。”

  我:

  “那你看我呢?我是什么线?”

  她笑起来:

  “你现在是黑白相间的线,如果挽起袖子来,还会夹杂一点黄色。其实啊,我觉得生命根本就不是我们理解的那样看得见的一个个个体,如果用时间维度这条线像串珍珠链似的把一个个分散开的生命串联起来的话,其实,像树一样延伸、分叉的家族族谱才是这个地球上唯一的生命,我们都只是它中间的一段树杈罢了。”

  又接受了两个月的抗精神病药物治疗之后,这名患者出院了,出院的时候,她已经基本能够看清人脸了,视力水平接近,和我告别的时候,她还挥手叫我“灰蓝先生”。

  看着她阳光般的笑容和甜美的称呼,我突然回想起了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一章中的玉言: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这个世界,也许本来就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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