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长亭外_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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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长亭外

  范仲淹到底没有将那封长达二十六页的国书呈往东京,而是撇去了一干轻辞慢语,只将其中陈情表意之句重作修改,极尽所能地使之温和有礼。

  即便如此,延州依然传来了东京的雷霆暴怒。

  彼时春意将尽,延州瓮城外的山林郁郁葱葱起来、渐渐沉淀成浓重的墨绿;东风忽忽地带着暖意,几乎要让人忘了冬日的凛冽和阴冷。

  “宋相以范大人私自遣使西夏、与李元昊通信,对西夏国书又瞒而不报,弹劾他蒙蔽圣听、蔑视朝廷,请旨斩首。”范纯祐在城楼上寻到了狄青,二人迎着暮春柔柔的东风说着话。

  “范大人是关切两国百姓、意图招降西夏,若是此前的请降书和国书直接送往东京,战事必将愈演愈烈,他们远在东京,竟看不到边疆的生灵涂炭吗?”狄青叹道。

  “宋相风骨秀重,小弟也是由心敬重。”范纯祐叹道,“礼记有云:‘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也’。臣下无君主之命而觑他国国君,不仅有里通外敌之嫌,更有违中外夷夏之大防。宋相弹劾也是理义之中,只是出于人情之外罢了。”

  狄青宽慰道:“范大人入仕数十载,鞠躬尽瘁、名节无疵,官家明察秋毫、想来自有考量。”

  …

  庆历元年三月,宋庠以“人臣无外交”之罪弹劾范仲淹,力请斩首处置;幸而朝中群臣认为范仲淹赤胆诚心、忠君爱民者甚众,官家权衡之下允其上书自辩。

  在此性命攸关之际,范仲淹所书《谢上表》却无只言片语为自己开脱,通篇皆是自责请罪之辞。

  宋庠趁势再参范仲淹言辞倨傲、不服处置,枢密副使杜衍上表力保,一时朝中争议不止。

  同年四月,好水川一战的处置发往陕西——夏竦被夺了经略安抚使的官衔,连降四级改任永兴军通判;韩琦和范仲淹也免去了副使的职务,前者改知秦州,后者改知耀州。

  卸任离职当天,延州城寂静得有些反常。

  狄青早早地到范纯祐门上,想帮衬着收拾收拾箱笼杂物;还未进屋便撞上他迎面出来,身后挎着轻飘飘的桑麻包裹,双眼弯弯地冲他笑道:“辛苦狄大哥跑一趟了。”

  两人一边往知州府上去,一边闲话着即将到任的延州知州。

  “是此前的陕西转运使庞籍。”范纯祐同他细说道,“他初初入仕之时,夏竦曾赞他有宰相之才。”

  “与夏竦亲近?”

  范纯祐摆手笑道:“虽受了夏竦的举荐,庞籍却是个刚直不阿的,不受太后懿旨而敢于谏请官家肃清后宫、削减开度,此前还力保刘平一族,京中曾有一句话赞他——满朝谏官,独他一人是天子御史。”

  狄青闻言欣然而叹,转眼间两人已走近知州府了。

  却见高门大匾之下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狄青忙三两步走上前去,蹙眉道:“昨日安排了五辆车,怎么就你一个人?”

  范纯祐忙上前拉住他,笑道:“范大人也没什么杂物,只是些公文折子要带走,一辆车也够了。”

  那车夫忙赔笑道:“正是小范大人这话,昨儿小的来和管家的合过了,一辆车也能装得下。”

  “从车马行过来不过一里的脚程,你回去再叫一辆车过来备着,别出了岔子才好。”狄青仍是坚持。

  那车夫吞吞吐吐道:“车行现下也没人了....”

  狄青见他们这般怠慢,正欲发作时,却听见门上抬着箱笼出来了——前前后后也不过两个大箱一个小箱,一辆车实在绰绰有余了。

  范仲淹脱了直脚幞头,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来,他昂首阔步地走下台阶来,一袭青衫长袍笔挺而利落。

  狄青骤然想起河中府那夜,转身远去的师父——也是这样坚毅而刚直的身影。

  范仲淹正欲上马去,又见狄青微微出神,便两步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走罢。”

  …

  时当辰初,延州城的街道清清静静的,许是都听闻了范大人降职调任的消息,故意避开这时辰出门。

  平日里热热闹闹地早市没了踪影,路边的面馆也关门闭户、毫无生气。

  直至一行人出了城门,也没遇上半个送行的民众。

  狄青望着范大人微微佝偻的后背,心下又是愤懑、又是委屈。

  范纯祐策马往他身侧靠了些,故作洒脱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狄大哥千万要珍重啊。”

  狄青转头看他,一袭月白的长袍在熹微春日下落满了柔光,清朗的双眼里有明光闪动,若不是与他同在这延州军中数百天,怎能相信这样温润如春风一样的公子也能长成边关屹立不倒的白杨?

  未及狄青开口说话,几人忽而听得人声雷动。

  延州城外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数以万计的民众,有捧着春日新鲜蔬果的老妪,有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鸡蛋的妇人,有扛着犁头、犁头上挂着风干牛肉的壮汉……

  待到瞧见范仲淹的车队出城,两侧的军民忙不迭地涌上前来、将手中的东西拼命往车上塞去。

  “范大人,您这一路上可要保重身体啊,这北风呼呼地,再别把您冻着了……”

  “……耀州的百姓有福了啊,您要是得空,也回来看看咱,咱延州百姓都挂记着您啊。”

  “……范大人,这牛肉是我亲手腌的,用的都是西夏的青盐,没得一点沙子,您一定记得用水泡一晚上再吃,不然咸的……”

  “范大人,这是我爹抓的药,他说您老肺不好,夜里早点睡,可别累坏了身子……”

  车队被堵截着挪不动半步,范仲淹俯下身去握住延州百姓热乎乎的双手,落下滚烫的泪来。

  那赶车的车夫被塞了满怀的土产果菜,直装到后头车厢里放不下了,才推着他们让别塞了。

  范纯祐忍俊不禁,乐道:“他们这样热情,一会儿都舍不得走了。”

  狄青也跟着笑,转头瞧见范纯祐落下两行泪来,也忍不住心中一酸。

  范纯祐映着春日的和风柔光,朗声笑道:“狄大哥,你可要多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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